参合陂 ● 慕容垂

参合陂●慕容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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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金庸的人一定都记得,《天龙八部》中的慕容博、慕容复父子是鲜卑人,大燕国的王孙遗族。慕容博在少室山之巅教训儿子,使出了家传绝学“参合指”,又提起慕容垂等先王,才被狡猾的玄慈老和尚瞧出端倪。慕容家世居的庄子,也叫做“参合庄”。“参合”二字,与慕容家族渊源之深,称得上刻骨铭心。

(一)

晋太元二十年(公元395年)深秋,拓跋魏和慕容燕,两个鲜卑王朝的军队在五原以北的黄河两岸对垒。这时的燕国史称后燕,正是鲜卑慕容氏的第二个鼎盛时期,刚刚铲除了盘据多年的河洛丁零势力,吞并了同宗的西燕,幅员包括今河北、辽宁、山西、山东、河南的广大地区,是北方第一号强国。后燕的南面是北伐屡败,一蹶不振的东晋;西面是相互打得一塌糊涂的苻氏前秦,姚氏后秦和吕氏后凉三个较弱势力;只有西北面逐渐崛起的拓跋氏北魏,成了心腹之患。于是,刚刚把战刀从西燕慕容氏身上拔出,后燕又准备向北方的鲜卑兄弟开刀了。

拓跋鲜卑是半个多世纪以来,胡族逐鹿中原的后来者。他们的先辈趁中原大乱之时参与内战,部落进驻到今山西北部长城以南的地区,建立了代政权,但是一直呆在胡汉传统区域的边缘地带。基本上还是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拓跋氏屡遭中原强国的打击和自己的部族仇杀。苻坚强盛时,还躲在阴山以北。后来趁着苻坚前秦的崩溃,拓跋氏建国称代,继而改为魏。魏王拓跋(王圭),从小在部族仇杀和逃亡中长大,骁勇深沉。他的起家本来是依附于后燕。慕容氏和拓跋氏世为姻亲,特别是在内部争位的关键一战中,拓跋(王圭)开始被宗族拓跋窟咄打得没有办法,向后燕求救。慕容氏和拓跋氏世为姻亲,后燕派大军助阵,才一举歼灭了拓跋窟咄,登上宝座。所以拓跋(王圭)一直向后燕称藩纳贡。两国交恶始于索马事件,后燕向北魏索要良马,还无理扣压了拓跋(王圭)的弟弟,从此埋下不和的种子。再加上一系列边境纠纷,终于破裂而开战。

刚刚消灭了两个大敌的后燕军队,士气正高。八万人的主力部队由太子慕容宝,辽西王慕容农和赵王慕容麟三兄弟领军,范阳王慕容德率一万八千人为后援,杀气腾腾向北进发。在五原附近收降北魏民户,割粮筑城,一直打到黄河岸边。

拓跋(王圭)则采取坚壁清野的战术,把各部牲畜资产全部迁到黄河以西千里之外,而自率大军在黄河岸边截住了燕军。

「关于北魏的兵力,历史的记载相当可疑。史称拓跋(王圭)派出五万、十万、八万三支骑兵,从东、北、南三个方向包抄燕军,要知道,当时全中国人口在一两千万之间,天下四分五裂,各国都不充裕,北魏当时的人口据估计远远低于百万。后燕的国力与北魏相比还是强大得多的,这次十万大军已经是倾国而出,北魏怎么会有那么多士兵战马?估计对于当时文化相当落后的北魏,史家的记载信息不足,偏差很大。但有一点是无可怀疑的:北魏已经动员到极限,存亡在此一举。其军队必定是全民皆兵,良莠不齐,素质比不上相当职业的后燕精兵。」

后燕军在黄河岸边慢吞吞地造船,拓跋(王圭)却没闲着。他最绝的一招,是针对后燕军的灵魂:燕主慕容垂。慕容宝大军出发的时候,年已七十的慕容垂已经生病。拓跋(王圭)专门派出别部,在后燕军和国都中山之间的道路上截捕信使,深入敌国的后燕军竟然几个月不知慕容垂的起居。「慕容宝真是庸才,后勤通讯的疏忽程度,让人难以致信。」拓跋(王圭)把信使带到河边,逼他们向后燕军喊话,说慕容垂已经死了,乖儿子还不回去。两军对峙黄河两岸,有一天突然刮大风,把后燕军的几十艘战船刮到对岸,船上三百余名士兵被北魏军俘虏。拓跋(王圭)故作宽大地把他们都放了回去,还让他们带话给慕容宝,叫他早奔父丧。仅仅因为数月得不到慕容垂的消息,再加上他死掉的谣言满天飞,后燕军就开始军心动摇了。众将士犹如失掉主心骨一般,三个领军的亲王,忧虑恐惧之余,相互间开始猜忌。黄河岸边,横行一时的后燕大军渐渐被凛冽的初冬笼罩。

慕容垂这个名字,在当时真是太响亮了,几乎是后燕这个国家和这支军队的水印。光是失去他的谣言,就足以粉碎后燕军的战斗力。慕容垂的传奇,还得从慕容鲜卑的第一个中原王朝——前燕说起。

(二)

慕容鲜卑由辽东崛起,公元337年慕容(皇光)建立了燕国(前燕),并征服了另外两个鲜卑大族——宇文氏和段氏。「cinason兄推测说,大理段氏就是这个段氏的余脉,faint,这样算,慕容复图谋大理皇位也不算太离谱:)」除了偏远的拓跋鲜卑之外,其他几乎所有鲜卑人都统一在慕容氏旗下,雄视北中国。趁着后赵石虎一死,天下大乱,慕容氏和前秦苻氏分别囊括关东和关中,与东晋形成三足鼎立的形势。其中还以前燕势力最强。前燕两传至慕容(日韦),这是个平庸懦弱的小孩子,但他的两个叔叔,慕容恪和慕容垂,却是了不得的人物。慕容氏灭冉闵,败东晋,席卷关东,大半的战功是慕容恪立下,而且他身为胡族的征服者,却很善于仁政爱民,这在“五胡乱华”的年月,简直是凤毛麟角。慕容恪生前才高望重,把握前燕军政大权,压得前秦和东晋喘不过气来,幸好前秦有苻坚/王猛这一对明君能臣,黄金搭档,才顶住了一个对峙局面。慕容恪死前竭力向燕主推荐弟弟吴王慕容垂接任大司马,说“垂才略胜吾十倍”。

慕容(日韦)偏偏不听,让他自己的弟弟,乳臭未干的慕容冲当大司马。

慕容垂的成名之作,是大败东晋权臣,大司马桓温的北伐军。桓温这个人也是才略出众,兼之好大喜功,“不能流芳百世,便要遗臭万年”即是此君发明的。

公元369年,桓温一听见慕容恪死了,就发起了东晋历史上最有力的一次北伐,攻入前燕,一路势如破竹,大有恢复中原之势、前燕朝廷震动,慕容(日韦)

和主政的太宰慕容评就想放弃国都邺城逃跑。慕容垂独奋然请战,还轻松安慰他们说,我即使打不胜,总不会败得太难看,那时你们再跑不迟!于是就任大都督,领兵五万南征。同时,前秦苻坚虽然与燕为敌,这次也确实怕了桓温(几年前桓温出四川,一直打到灞上,威胁长安,着实把苻坚王猛吓了一跳),居然出兵援救。慕容垂兵至枋头(今河南浚县一带),截住桓温,先不与主力交战,却利用骑兵优势在外围连打了几个运动战,杀伤不少晋军,还干掉了了晋军的向导,前燕叛将段思,大杀桓温的威风。又派遣别部,截住晋军最催弱的部分:漕运粮道。桓温僵持了几天,粮尽无奈,只得虎头蛇尾,烧了舟仗退兵。

燕军众将都要追击,慕容垂却说不忙,桓温身处敌境,怕被追击,必然严兵断后,同时狂奔,现在追上去怕难以得手,等他跑累了,再收拾他不迟,反正后燕军的骑兵对晋军的混合兵种有速度优势。于是率领精骑八千,缓缓跟着。晋军果然一气奔出七百里,累得精疲力竭。看看离边境不远,燕军又没有猛追,于是扎营休息。慕容垂这才打马急追,兵分两路,让慕容德引一半人绕到前面,自己从后面发动攻击。桓温大军本有数万人,却又累又没有斗志,慌急中不辨敌人多少,一退又被慕容德截住,顿时崩溃,战场成了屠场,八千燕军居然消灭了三万多晋军。剩下的一半人冲出去又被前秦的援军赶到截杀一阵,七零八落,逃回去的只有数千人。桓温捡了一条命,从此落胆,很多年不敢再兴北伐之念。

「慕容恪,慕容垂兄弟,灵活多变的骑兵战术都是拿手好戏。东晋人士数十年间痛惜枋头之败,都认为桓温轻率,葬送了大好的光复机会,殊不知,以步兵为主体的南方军队,在北方与少数民族快速剽悍的骑兵部队作战,真是谈何容易。桓温已经干得不坏了,可惜死了慕容恪又碰上慕容垂:-(」

慕容垂威名日著,却引起了前燕权贵的不安。他最大的两个内敌,是太宰慕容评和太后可足浑氏。这两个人一个是贪吝浅薄的敛财狂,一个是愚昧刚愎的深宫妇女,皇帝庸弱而慕容垂如此能干,自然看他不爽。于是开始排挤慕容垂。

排挤的手段也比较卑劣,比如借一桩巫蛊案,牵连处死了慕容垂非常贤惠的的正妃段氏。「一看就是深宫妇人的主意,从汉宫到清宫,都玩这个把戏。而且好象越是少数民族的宫廷,这类巫蛊事件越多」慕容垂也真忍得,就默默接受了,还按可足浑太后的指派,娶了太后的妹妹作为继室。关系自然不会好,于是太后姐姐更是恨慕容垂入骨。慕容垂军政权力屡遭慕容评的蚕食,他的一帮子侄辈,象儿子慕容令、慕容农,侄儿慕容楷、慕容绍,都是久经战阵,岂是省油的灯,人人含忿,双方势力的冲突眼看一触即发。慕容垂的小儿子慕容麟却演了个奇怪的角色:他去向慕容评告发,老爹要谋反。事情败露,慕容评毕竟是庸人,迟迟没敢发难;慕容垂大怒,立杀慕容麟的生母泄愤,把这小子软禁起来,但还是没忍心杀他。这件事坚定了慕容垂的决心——但他没有象别人猜疑的那样造反作乱,而是决定择木而栖,投奔前秦苻坚。慕容垂不告而别,全家西奔。没带可足浑氏的夫人,而带上了自己的小姨子小段氏。慕容评派人追来,却被世子慕容令率领寥寥几个亲卫骑兵断后伏击,杀得寒了胆,不敢再追。

到了黄河边上,慕容垂亲自披挂,阵斩津吏,杀散守军,渡河奔长安去了。

「慕容垂投奔苻坚,这件事影响深远且很难评说。一方面看,慕容垂宁可逃走避祸,也不愿跟自己的皇帝和同族兵戎相见(事实上他应该这有能力),可以说是宅心仁厚了;另一方面,明知自己是国家干城,却倒戈投敌,直接导致了前燕的覆亡,其爱国爱族的精神,比起虚构的慕容复差得远了,呵呵。」

(三)

前秦苻坚,虽然绝对力量小于前燕,但是励精图治,加上王猛的辅佐,把国家搞得很不错,早有觊觎前燕之心,只是忌惮慕容恪、慕容垂兄弟,不敢下重手。

现在恪死垂叛,怎能不叫他大喜过望。兴冲冲地一直跑到郊外迎接慕容垂,颇有点倒履迎宾的味道。苻坚爱惜慕容垂人才难得,对他百般礼遇,赏赐无数,封候领军,连带世子慕容令、慕容恪的儿子慕容楷,都封为将军。关中百姓素来知道慕容父子的威名,也十分倾倒。一时之间,慕容垂成为长安城的新宠。

旁边却恼了一个人,就是大名鼎鼎,捏着虱子论天下的王猛。王猛多次向苻坚秘密进言,说慕容父子绝非可驯之物,又厉害得很,迟早会无法控制,不如除掉算了。而苻坚的爱才和宽宏都是古今帝王中一等一的,正和慕容垂热乎得很,一点也听不进去。

前燕果然被慕容评和太后等人越搞越乱,于是借着燕人毁约,苻坚和王猛开始对前燕用兵。王猛领军出征之前,玩了一招毒的。他要慕容令随军当向导,然而走之前,独自去见慕容垂,百般示好,还要他给贴身的东西留念。慕容垂便把随身的佩刀解给了他。大军东进到了边境,王猛买通信使,拿了这把刀做证物去见慕容令,说慕容垂惧怕王猛迫害,后悔来前秦了,现在已经动身逃回燕国,要慕容令也逃。慕容令不辨真伪,矛盾了一天,还是逃了回去。王猛马上据此参奏,说慕容父子心怀故国,图谋不轨。慕容垂惧罪逃亡,这次匆匆忙忙,没带什么人,加上人生地不熟,跑到蓝田就被追兵赶上抓了回去。谁都以为这回完了,偏遇上苻坚这等好人,说父是父,子是子,人各有志;慕容令逃回了行将灭亡的燕国,那是他没福;决不会因此猜疑慕容垂。不但没碰慕容垂一根毛,为了安抚他,还越发优礼有加了。搞成这样结果,把王猛给气了个仰倒。

至于逃回前燕的慕容令,因为忽叛忽归,慕容垂在前秦又屹立不倒,反而受到猜疑。燕廷把他变相发配,派到极北的沙城去戍守,严加监视。慕容令也是个不在乃父之下的枭雄,自己觉得这样下去迟早被整死,就在沙城联络旧部,招揽人马,准备起事。沙城离燕国旧都龙城不远,被流放的人很多,倒真是个起事的好地方。可惜刚要发动,又被他的小兄弟慕容麟告了密。燕军先发制人,把慕容令和他的徒众杀了个干净。

「王猛忌惮慕容垂,于公于私都有不少原因。于公来说,王猛此人计谋深沉,做事谨慎,和苻坚那种乐天英雄的气质正好相反。难得二人处得无比融洽,才能各自发挥长处。苻坚对各个被征服的国家、部族非常宽厚,通常的惯例是被征服者的领袖就成为苻坚的重臣,被征服的人民则大量移居到长安等关中重地。苻坚的宫廷和军队里尽是往日的敌人,长安一带,除了苻氏本身的氐族,羯、羌、鲜卑、铁弗(匈奴和鲜卑的混种)等胡族也大量居住。苻坚靠着这种几乎是理想主义的宽容和一视同仁,在延揽人才。迅速扩大力量方面取得了惊人的成功。而王猛,一向对这种政策怀有隐忧,担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随时可能内乱。慕容垂这样的人物入秦,王猛当然要提防了。

于私来说,王猛以一介寒士和汉人的身份,被苻坚以国士待之。终于做出了轰轰烈烈的事业,苻坚对他无比宠信,两人的鱼水关系比得上刘备和诸葛亮。现在跑来一个慕容垂,苻坚又宠爱得了不得,曾经说出“二人携手共定天下”的话。私下替王猛设想:本来王猛自负智计无双,但现在慕容垂也不亚于他,同时既是皇室贵族,又勇武豪迈,仪表堂堂,这些比出身寒微的文士王猛可强多了。这样,难免会产生嫉妒和争风吃醋之心。看王猛这样相当正直的人,居然想出这样卑鄙的计策去陷害慕容垂,总觉得他当时有着非常浓厚的阴暗心理。

王猛这一下虽然没有算倒慕容垂,却断送了希望之星慕容令。后来看慕容氏的败亡,便和慕容垂后继无人有重大关系。如果世子慕容令没有在年轻的时候就被王猛骗死,三十年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好厉害的王猛。」

王猛连战连胜,公元370年,王猛打破壶关,在渭源和前燕决战。燕军确实兵力强大,各部加起来有三十万人之多,可惜领军的是慕容评这等人物,上下一片混乱。慕容评之贪鄙,说他棺材里伸手死要钱,一点也不过分。他已经富得流油了,还要封山占水,向取柴取水的人收钱,财帛积累如山。连前线官兵要饮水也被他勒索,军中怨气冲天。气得燕主慕容(日韦)派人去骂他:“我库里的钱,都是你的,你用得着聚敛吗?此战一败,你搞了再多的钱,又往哪里放?”慕容评十分恼羞,就贸然向秦军索战。

王猛听说了这些,笑话道:“慕容评真是个奴才,有亿万之兵也不足畏!何况只有数十万。这趟他死定了。”于是挥军直进,大破兵无斗志的燕军,燕军死伤被俘有十几万人。苻坚也匆匆领兵赶到,二人毫不费力就攻下邺城,慕容评、慕容(日韦)分别在逃亡中被抓住,各地纷纷投降,前燕灭亡了。

苻坚果然还是老一套,对前燕的百姓相当宽仁,军纪良好。不到半年,就把慕容(日韦)、前燕的后妃、王公、百官连同几万户鲜卑人,全都移居到长安去。

前燕王公贵族,纷纷又变成了前秦的边郡太守。慕容(日韦)官封尚书,连“奴才”慕容评都捞了个范阳太守做。倒是慕容垂想起当年的窘迫,经常对前燕的百官冷眼相对,还劝苻坚杀掉慕容评。苻坚乐呵呵的也不同意。慕容垂的侄儿私下劝他:“将来慕容氏复兴的重任还在叔父的肩上,这些人都是以后的火种,不可把关系搞僵了。”慕容垂立即改善了态度,不再闹着要报仇了。

苻坚至此已基本统一北中国,接着又连连向西出兵,分别打败东晋和羌族地方势力,攻取了益州(四川)、凉州(甘肃一带)。此时为前秦的极盛之时,军队多达五六十万,雄霸天下,北方的代国、铁弗部,东北的高句丽、新罗,西北的土谷浑、西域诸国,甚至西南夷,都遣使入贡。长安也是一片升平景象,各胡汉民族杂居,前秦的宫廷里尽是羌氐鲜卑的高官,颇有点天下大同的气氛。

再往后看看历史,这种状态,和唐朝建国时其实非常相似,苻坚的性格魅力不下于李世民,才略或许有差,但加上王猛等英才的辅佐,凭他这种奇特的包容力,建立一个熔炉式的,稳定的大帝国,或许不是不可能的事。可惜,历史没有给他更多的机会。

苻坚的帝国梦里还剩下两个不和谐音。在外,是看似奄奄一息的东晋。东晋毕竟是皇族的正统,一天不灭亡它,苻坚都不能安享自己的辉煌。在内的不和谐,苻坚似乎不放在心上,王猛等人却日夜忧虑,向苻坚进言,说慕容氏父子兄弟布满朝廷,鲜卑人暗藏的势力依然强大,不如好好清洗一次,以绝祸患。也许是处于王猛或者苻氏重臣的授意,社会上谣言四起,说鲜卑人图谋复国。甚至有人闯入宫中唱谶语式的歌谣:“甲申辛酉,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以此警示苻坚。(鱼羊指鲜卑的鲜字)。苻坚似乎对鲜卑人情有独钟,严厉地镇压了这些谣言。公元385年,王猛终于死了。慕容垂等人一定在暗中大大松了一口气。

苻坚坚信自己诚信待人,必不至有内乱,只把眼光投向外面。进攻东晋的计划已经迫在眉睫,苻坚甚至宣布,东晋皇帝将做他的下任尚书左仆射,「和前前燕皇帝慕容(日韦)平起平坐,呵呵,苻坚真是幽默」,东晋的文武大臣谢安、桓冲,也将做他的吏部尚书和侍中。并开始在长安为他们建造未来的官邸。

(四)

王猛死后的几年,苻坚虽然倍感辛苦,依然无往而不胜。向西派遣吕光等人远征西域,向北拉一个打一个,扶植铁弗部的刘卫辰,把拓跋氏的代国势力几乎赶到漠北。在内平定了亲族苻洛的叛乱,把氐族的人众分迁到各地居住,让苻氏亲族分镇各地,比如前燕的国都邺城,就让他的爱子长乐公苻丕镇守,颇有些天下已定,分封诸侯的意思。氐族人众本来在关中势力强大,这次大家各奔四方,父兄离别,都有些不情愿。苻坚在灞上送别苻丕,众氐人临别洒泪,气氛苍凉。苻坚的心腹宦官赵整作氐歌:

阿得脂,阿得脂,伯劳舅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

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当语谁!

这最后的劝说,苻坚也就苦笑着听听,不以为然了。于是大家收拾眼泪,分道扬镳。数年后,不知苻坚追忆此歌,该如何面对赵整。

「胡歌胡会,慷慨悲壮,往往激动人的热血。百来年后,另一位鲜卑枭雄高欢,临终仍在苦战。战局不利,生命也所剩无几,高欢却在军帐中开了最后一次胡会,让人留下“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胡歌名篇。往后一千五百年的冷兵器时代,汉人始终学不到胡人的勇武豪迈,心胸开阔。败多胜少,实在是民族性使然。」

前秦对东晋开始动刀,先是各路人马会攻襄阳。苻坚求胜心切,儿子苻丕担任攻打襄阳的主帅,久攻不下,他竟遣使送剑,说攻不下就自杀算了。苻丕等只好汇集各部,长围猛攻,幸好这时慕容垂攻下了南阳,和苻丕合兵,把襄阳变成了孤城一座。襄阳守将朱序相当能干,屡胜苻丕,架不住孤城之中,人心浮动,被叛徒来了个里应外合,打破襄阳,朱序被俘(苻坚杀掉了那个叛徒,而认为朱序有种,授官领兵,呵呵,撒下一颗好种子)。拿下了襄阳,东晋的门户洞开了。苻坚兴冲冲地召开廷议,商量南征。出乎他的意料,文武百官几乎异口同声地反对南征,甚至他最亲近的兄弟——阳平公苻融,他的幼子、宠妃、赏识的和尚,都极力游说他放弃这个打算。苻坚真是又生气又奇怪。照他想来,“今以吾之众,投鞭于江,足断其流”,搞定一个东晋,“犹疾风之扫秋叶”,何以大家都反对呢。

而积极支持苻坚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慕容垂,一个就是姚苌。慕容垂时任冠军将军、京兆尹(就是首都卫戍司令。苻坚可真信得过他:-))他对苻坚的进言,就是简单的军事算术,还举晋武帝灭吴为例,说谋大事者二三位就够了,朝臣之言不可多听。这样的话真让苻坚舒服到心里去了,大悦道:“与吾共定天下者,独卿而已!”另一个支持者姚苌,乃是羌人,本来与其兄姚襄在后赵的混乱中举兵,被苻坚收伏。姚襄败亡,姚苌则得到苻坚的宠信,执掌重兵,时任龙骧将军,指挥前秦西线的军事。苻坚在长安喜爱光鲜热闹,精选了一批“良家子”,即富豪权贵的子弟,全部授予羽林郎的称号,组成一支三万多人的骑兵作为自己的亲军。这帮人都是二十岁以下的少年,既不知兵凶战危,又渴望军功荣誉,大力鼓吹总攻东晋。于是在军头的怂恿和亲兵的鼓噪下,南征之举遂定。

苻坚南征的反对者和支持者,都很有点意思。照常理说,以前秦的力量攻击东晋,即使不象慕容垂吹的那样必胜,也绝无必败之理,赢面应该是很大的。

那么前秦众臣和苻氏亲贵,究竟出于什么理由反对呢。看来,王猛对于前秦人思想的影响太深刻了。王猛是北方与胡人政权合作之汉人的代表。这些人处在很矛盾的境地,一方面,与胡族合作使他们免于兵祸,甚至提供了大显身手,飞黄腾达的机会;另一方面,大汉族的正统思想根深蒂固,使他们骨子里瞧不起胡人,同情东晋政权。王猛遗嘱中再三嘱咐苻坚不要忙于进攻东晋。究竟是看到了前秦的弱点,理智成分居多,还是不愿故国完全沦陷,感情的成分居多,难说得很。

前秦的苻氏亲族和朝廷重臣,虽然仍是胡人居多,现在已经不是石虎、苻生那一代“勇猛的野蛮人”了。他们成长于汉族式的朝廷,过惯玉堂金马的生活,不知不觉中受汉文化的熏陶不小,尤其对王猛的治国思想奉若神明。苻融劝阻苻坚的一番话就很让人吃惊:“”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自古穷兵极武,未有不亡者。且国家本戎狄也,正朔会不归人。江东虽微弱仅存,然中华正统,天意必不绝之!”(《资治通鉴》)这哪里象胡族的亲王,倒象金陵城外,三家村里的老学究。苻融在王猛死后,对于苻坚的对外用兵基本都是反对的。象苻坚派吕光领十万军队远征西域,苻融反对的理由就和汉、唐那些儒臣如出一辙,说西域的土地争来也不能耕种,远征危险,还不如不要。完全忘记了氐族原本是游牧民族,西域正是“天山南北好牧场”呢。可惜吕光偏偏不给他面子,裹胁鄯善、车师,连连得手,在西域取得辉煌成功。反战派在苻坚的眼里又失一分。

这些人反对南征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对其他胡族,尤其是鲜卑人势力的深刻恐惧。前秦宽容的民族政策,完全是建立在苻坚的个人气质上,其他的氐族人对于鲜卑、羌人等是深怀戒心的,生怕他们混水摸鱼。事实证明,这种担心完全正确。

至于苻坚的支持者,用我们马后炮的眼睛来看看,在战后一个建立后燕,一个建立后秦,简直是司马昭之心。其实他们也没有前秦必败的成算,但支持苻坚南征对这两个家伙来说,完全是有赚无赔的注。打赢了当然是共襄盛举的大功臣,打输了,更有得折腾。慕容家族完全是奸笑着踏上南征之途的。出发前,慕容楷、慕容绍等兴奋地祝贺慕容垂,说苻坚骄狂已甚,叔叔建立中兴之业,就在此行。慕容垂笑着答道:“没错。全靠你们了。”

(五)

晋孝武帝太元八年(公元383年),苻坚亲率大军从长安出发,士卒六十余万,其中骑兵多达27万,旌旗蔽日,绵延千里。整个前秦帝国的军事力量同时开始向江淮集中,前锋苻融部抵达颍口前线(在今安徽北部〕时,苻坚正到项城(在今河南),翼州的兵力到达彭城,蜀汉之军正坐着船沿江而下,而西北凉州调来的军队才抵达咸阳!各部合计达八九十万人,可以说是中国史无前例的一次大动员。此时前秦治下的总人口在一千五百万左右,已经达到了十个男子(注意还不是“十丁”)就有一人从军的程度,再加上不计其数的转运民夫,苻坚已经把弓拉得不能再满。

这样的声威,确实让东晋朝野恐慌。东晋的防线基本上分为东西两段,东线由谢安节制,西线由桓冲节制。苻坚苻融所率的主力部队先攻寿阳,正是冲着谢安去的;而慕容垂部和蜀汉的舟师则从北、西两面夹击湖北一线桓冲的部队。

桓冲并非弱者,也被苻坚方面的力量吓住了,准备调兵增援晋都建康。满朝文武就谢安一个人悠悠闲闲,派了谢玄谢石等晚辈,领兵八万去抵挡苻坚,自己住到郊外别墅去下棋,还拦住桓冲的增援,让他管好自己的事,建康方面他自有道理。桓冲对局势简直绝望了,私下对幕僚叹息:“吾其左衽矣!”(胡人才穿左边衩的衣服)。

「谢安的高明之处,在于心理战不吃苻坚那一套。苻坚把场面搞这么大,就是想吓人,让东晋方面不战自乱。要说谢安不怕是不可能的,但是他知道急也没用,索性拿出魏晋士大夫的本色,蛋几宁施,各必踢米。这样反而勉强稳住了阵脚。再看类似情况下,一正一反两个输家的例子。西晋伐东吴,吴帝孙(白告)

开始倒也不慌,搞了个铁锁横江,就喝他的酒去了,结果晋军烧断铁锁登陆,东吴马上完蛋。这是人事都不尽的。赵宋伐南唐,李后主和手下大臣慌作一团,还没怎么打就崩溃了,这是只认得“天命”的。可见谢安的分寸实在很好。」

秦军攻下寿阳,前锋梁成的部队已经进驻洛涧。谢玄谢石等领兵赶到,在洛涧淝水一线和秦军对峙。这时苻坚开始连续犯错误。首先,他急着要来第一线,把大军扔在项城,带了八千轻骑赶到寿阳,与苻融会合。苻坚的心理很微妙,他倒怕晋军隔了淝水,窝着不出战,耗他的时间粮草;又以为自己声威到处,敌人都会吓得龟缩,于是严令全军不得泄露他来的消息,违者拔舌头。希望晋军赶快来接战,好一鼓歼之。殊不知,晋军也怕时间长了,他大军云集呢。接着他派降人朱序(前襄阳守将)去当说客,希望说服晋军投降。朱序不但没去游说,还把秦军的部署和苻坚来的消息全部告诉谢石等,要他们赶紧动手,秦军来齐了就难打了。晋军内部本来分成两派,一派主张速战,一派主张拖延,听了朱序的劝告,终于决定速战。

谢石首先派著名勇将刘牢之攻击秦军前锋梁成部。刘牢之率领五千晋军中的精锐部队北府兵,偷渡洛涧,夜袭梁成。也许是上下一片骄狂之气,根本没想到晋军有勇气首先突击,梁成五万之众被杀得溃不成军,自己也丢了性命。苻坚这才知道,晋军也不是好欺负的。两军主力夹淝水列阵。苻坚仍然一心求战,让军中只挂小将,不挂大将的将旗,希望晋军来捏他这个“软柿子”。晋军派来使者,要求秦军后撤一段距离让晋军渡河,大家好决一死战。秦军诸将都认为不能同意,苻坚却同意了,而且在晋军渡河的时候大耍宋襄公之仁,并不截击,老老实实命令全军后撤。秦军一撤便阵脚大乱,朱序等降人在阵后大呼:“秦军败了!”前方士卒正在混乱中,不明真假,一跑不可收拾。晋军趁势冲杀,就在最前线阻止溃退的苻融当场阵亡,苻坚中箭,秦军全线崩溃,从淝水岸边被一直追杀到寿阳城外,马步自相践踏,死伤无数。中心战场的的溃败立刻雪崩似的变成整个战役的溃败,各路人马都仓皇后撤,乱糟糟地退到淮北,再也无法组织。浩浩荡荡的南征,眨眼灰飞烟灭。

「淝水之战名垂千古,光成语典故就留下了一串:“投鞭断流”“草木皆兵”

“风声鹤唳”“不知屐齿之折”……但细考其过程,实在荒谬之极。横行北方的苻坚大军,以绝对数量优势,面对一向轻视的晋军,连个最起码的队列纪律都没有,被朱序一嗓子就喊散了,是何道理?只能说,苻坚的个人心理和当时秦军的组成刚好都达到最坏的搭配,让晋军撞了大运。从心理上说,苻坚的浪漫英雄主义恶性膨胀,轻率地跑到前线、派降人去劝降、一系列的急于求战、让晋军渡河,真是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了,而手下将士被洛涧的序幕战打击了士气,又接到一串莫名其妙的命令,却是惶惶然不知身在何处。从秦军的组成来说,直接参加淝水之战的是苻融的先锋军团和苻坚带来的亲卫骑兵。苻融全军本有三十万之众,其中慕容垂部三万人中途转向湖北,梁成部五万人已经溃散,张(虫毛)部正在淝水稍下游处休整,故参加决战的兵力是不到二十万人,与晋军的局部优势降到2:1.秦军的一贯列阵方式是羯、羌、汉等杂牌部队的步兵在阵前,精锐的铁骑在后阵,这样在进攻战中可以先疲惫敌人再以铁骑后力冲杀。可惜那道莫名其妙的后撤命令一发,素质较差,组织较弱的前军立刻大乱,再被晋军挟势一冲,人多反而成了灾难,谁也挡不住。最要命的还是苻坚的中军,应该是他随身带来的所谓“羽林郎”骑兵,这类都市富贵之家的年轻人,看起来可能装备精良,花团锦簇,但既无狠劲又无经验,从来都是战场上的菜。历来的帝王们却每每喜欢搞这种部队作为亲卫,当仪仗队还行,真要打仗,无不惨败。职业军人对这种部队一贯嗤之以鼻。五代时后梁太祖朱温就搞了一支这样的“天武军”,用来进攻后唐。后唐名将周德威看见梁军衣甲鲜明,光彩炫耀,便对部下说:“这些叫天武军,都是汴梁的富家子,穿得漂亮,十个也打不过你们一个。但抓他一个就够你们致富了,此乃奇货,不可失也!”

果然以千余骑兵大败梁军三万人,俘虏无数,人人都致了富。帝王之中,李世民是一个例外,他的亲军是有名的“黑甲骑兵”,全是从实战部队中精选而来,人数不过千余人,但一个都顶几个,常常在险恶的战斗中顶风而上,挽救战局。

看来苻坚在战阵之学上,是大大不如了。淝水之战中,只怕最先的溃逃就是从亲军开始,要不以苻坚苻融之尊,怎么会战斗一开始就一伤一死呢?

这场战争虽然乱七八糟,却奠定了南北朝今后数百年的格局。从此北方无力向南方发动决定性进攻,而且自身经常陷于更小的分裂,一大群勇于内斗的鲜卑人趁乱而起,纷纷登场,慕容氏、拓跋氏、高氏、宇文氏,自己杀得不亦乐乎。

南方则得以喘息,连着换了五个朝代,直到一个“汉化的鲜卑人”杨坚来完成统一任务。」

前秦各路军队的大溃退中,唯有慕容垂慢慢撤到荥阳,一路井然有序,桓冲部没敢追击,所以三万人马完整无损。苻坚正好领着千余残兵逃到这里落脚,慕容垂的子侄亲信都认为天赐良机,纷纷劝他杀掉苻坚,就此举事复国。慕容垂却说:“没错这个机会很好,但苻坚信任我才来投奔我,我怎么能加害他呢?”

慕容德也苦劝他立志复国,把个人的恩惠看轻,慕容垂就历数他当年落难时,苻坚对他种种恩德,此恩绝不可忘。复国的大业要进行,但我要去关东恢复燕国的旧业,关西之地绝不妄取。于是不听众人的劝说,把军队交给苻坚。

「慕容垂这一段慷慨陈词,真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公私分明,君子之风。原文sunsparc兄已经贴出,我就割爱了:)其实,慕容垂一直打定了窝里反的主意,按照中国的传统忠义观念,也不全然是个君子。当时的形势秦军虽然兵败,但他周围襄阳、许昌、邺城等,还有毛当、苻丕等人的重兵,立即杀苻坚起事必将成为众矢之的,通盘考虑,杀苻坚也未必是上策。但是比较以后苻坚其他叛徒的所作所为,慕容垂的侠气已经值得脱帽鞠躬。苻坚此前此后,对慕容垂也是仁至义尽。一片暴虐、背叛、杀戮的历史当中,有这两个人的fair play,今天写到六点也不算冤枉……」

慕容垂陪着苻坚回去,但已经不肯返回长安,重入樊笼了。走到渑池,他就借着关东前燕遗民骚动的消息,向苻坚辞行,说去帮忙弹压一下,顺便拜拜祖庙。

苻坚满口答应,手下的大臣权翼却再三劝他不可纵虎归山。苻坚说道理虽然对,但答应了慕容垂就不可食言,何况慕容垂在他危难之时并无异动,岂可负他?

仍然派兵护送慕容一家去邺城。权翼没办法只好自己动手,秘密派兵在慕容垂要经过的桥下埋伏。却被慕容垂多算一着,扎了个筏子,从别处渡河东去了。

(六)

慕容垂抵达燕国的故都邺城,在这里镇守的是前秦关东的最高统帅苻丕。两人还未见面,双方的部将就分别建议先下手为强,突袭或暗杀对方。但是苻丕忌惮慕容垂的威望和他老爹对慕容垂的宠爱,而慕容垂则羽翼未全,都没敢动手。

苻丕让慕容垂住在城外,邺城的空气非常紧张。前秦帝国此时大堤上出现了第一个砂眼,洛阳附近的丁零人开始反叛。这个丁零部族,不是在贝加尔湖畔偷苏武的马那个丁零,而是西羌的一支,魏晋时期辗转迁到河洛一带聚居,不知为啥用了这个名字。他们以翟斌为首,还有大批的前燕遗民前去投奔。苻坚认为慕容垂对这些人很有号召力,一纸命令传来,派他去平叛。这事难倒了苻丕的幕僚,有人认为不可让慕容垂拥兵,有人认为瘟神还是送走的好,在邺城总要惹事,不如让他去和丁零自相残杀。末了苻丕折衷一下,给了慕容垂两千老弱士兵,又派亲信将军苻飞龙领一千氐族精骑随行。走时还悄悄对他说:“慕容垂是三军之帅,你却是谋垂之将!”慕容垂把慕容农等子侄留在邺城,自己带了慕容宝、慕容麟等出发。走之前他便服入城,想去参拜宗庙,却被亭吏阻拦,一怒之下杀吏烧亭,扬长而去。实际上他未出邺城便已经和苻氏决裂,可惜苻丕优柔寡断,还是没有追击他,把蛟龙放回了大海。

苻丕指望慕容垂去和翟斌拼命,他却按兵不动,反而借口兵少,在在河内招募兵马,几天时间力量就扩大到八千人。苻丕终于着急,一面催促一面和苻飞龙通信密谋。这时慕容垂的少子慕容麟献上一条毒计,把一千氐族精兵分散编入队伍,而密令其他鲜卑士兵,几个伺候一个,半夜击鼓为号,一起动手。霎时之间,笨蛋苻飞龙和一千精兵全数死在同袍的刀下。慕容垂从此觉得慕容麟确实能干,不计前嫌对他委以重任。

慕容垂的称兵反叛,象一声号角,各地的慕容氏豪强纷纷发动。翟斌军中的大将慕容凤,是前燕亲王慕容桓的儿子,此人年纪极轻,却是个狠角色。前燕灭国的时候他才十一岁,也被苻坚封了官。这点年纪就立志复国,结交燕国的遗民和丁零人,大家虽然要低着头和他说话,却无不尊敬。苻坚的大臣权翼看了不爽,想吓唬小孩子,就跑去警告他:“不要走你父亲的老路!”没想到这小孩子反倒横眉怒目,厉声呵斥他,还给他讲了点义士各为其主的大道理,把权翼吓了回去,连连对苻坚说他是虎狼之子,不可驯服,苻坚笑笑而已。丁零刚刚起事,慕容凤就带着部曲投奔了他们,此时不过二十出头。丁零和前秦军队正在洛阳附近拒战,听说了慕容垂发动的消息,慕容凤流泪向翟斌请战,说今天要一雪先王之耻。于是他第一个冲锋陷阵,斩杀了秦军著名的勇将毛当,攻击丁零的秦军大败而逃。慕容凤随即牵头,让翟斌等拥戴慕容垂为盟主,两军会师,声威大振,可怜苻丕想耍两虎相争之计,现在两只老虎一起掉头来找他了。

慕容垂动手之后就马上派人秘密返回邺城,通知几个子侄。慕容农、慕容楷、慕容绍马上带了几十号人连夜出城,就在苻丕的马场偷了数百匹骏马,逃往河北。而苻丕直到过了一段时间大宴宾客,才发现少了三号人,此时慕容农已经在河北的列人城召集鲜卑、乌桓等部众,举兵反叛了。苻丕慌忙派手下猛将石越带了一万多军队去讨伐,到了列人的当天就被慕容农夜袭,打了个措手不及。

石越阵亡,大军溃散。前秦在关东的支撑点是邺城和洛阳,苻坚分别派了石越和毛当协助两个儿子镇守。这二人向来在秦军中享有盛名,如今在更加凶悍的慕容兄弟攻击下,相继兵败身死,关东大势已去。

关西方面,前秦的北地长史慕容泓,也是前燕王族。他听说了关东的形势,便从华阴孤身逃到关东,召集数千鲜卑勇士,又返回到华阴突袭秦军,人马急剧膨胀,占据华阴一带称王。不久,平阳太守慕容冲也在平阳(今山西临汾)举兵反叛。这位慕容冲的人生经历算是最奇特的了。他是慕容(日韦)的御弟,前燕亡国时年仅十二岁,却官居大司马。他的姐姐清河公主年仅十四,姐弟两个都非常俊美,被苻坚接入宫廷,做了妃子娈童。长安人民都啧啧称奇,编了首歌谣:“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苻坚对慕容冲百般宠爱,王猛看不过去,苦劝苻坚,终于把他放出宫了,年纪稍大苻坚就派他做了平阳太守。如今他也反叛,苻坚真快被气死了,对权翼说:“真后悔不听你的话,如今鲜卑人酿成了大祸,关东看来是没法跟慕容垂争了,关西这两个怎么办?”于是苻坚和权翼只好拆拆补补,派儿子苻睿和姚苌一起进攻慕容泓,大将窦冲进攻慕容冲。

「强大的前秦帝国,转眼就被一帮姓慕容的搞得一片糜烂,慕容氏真是一个奇特的家族。除了大旗慕容垂之外,他的子侄和其他的慕容族人也是能人辈出。

看他们反叛的过程,有千里逃亡的,有结交异族兴风作浪的,有无中生有自建军队的,有亲自赤膊上阵的,个个都羁傲不驯,充满活力,以复国为己任。苻坚身为帝王,居然会宠爱信任这样一个家族,真是天亡他也。」

此时,慕容垂已转攻邺城,与慕容农等会师,拥兵二十余万,并恢复了吴王的称号,手下子侄也大多封王。从杀苻飞龙开始慕容垂就保持和苻坚通信,每做一件对不起他的事,还要解释一番。苻坚苻丕都派人写信去斥责他,有次还骂得很难听,部将都要杀掉使者,被慕容垂阻止了。旧情归旧情,慕容垂再三说只要关东燕国故地,但战场上却不留情面,在邺城负隅顽抗的苻丕越来越撑不下去,关东各地也陆续向慕容垂投降。苻丕从苻坚那里是指望不到援助了,居然向东晋求援。谢安等见慕容垂强大,也答应支援,把粮食源源不断运往邺城,还派淝水一战名震四方的刘牢之领兵助战。南征中的两个死敌,现在为形势所迫又联合在一起对付慕容垂,勉强稳住了战局。

苻坚派去进攻慕容泓的军队由苻睿统帅,这是个莽撞的年轻人,姚苌知道慕容氏的厉害,劝他不要急攻,鲜卑人急着回归关东,自然会走。苻睿不听,挥军轻进,中了慕容泓的埋伏,兵败身死。姚苌派人向苻坚谢罪,苻坚大概是屡受打击现在又死了亲人,一怒之下大违平时的宽厚作风,杀掉了两个使者。姚苌惧罪,向西逃奔到他羌族的故土渭北天水一带,纠集当地的羌族豪强反叛前秦。

他自称大将军,大单于,万年秦王,部众发展到五万多人,与前秦激战。不久姚苌称帝建国,仍以秦为国号,史称后秦「姚苌真是个土包子,连国号都懒得改」。

前秦帝国至此已经七零八落,控制在苻坚手中的不过长安附近而已,关东已几乎被慕容垂囊括,只剩下苻丕在邺城守着孤城。关西则东有慕容泓、慕容冲,西有姚苌,往日的部下和宠臣全成了敌人。让人吃惊的是,苻坚到这地步还不悔改他一向的作风。慕容冲被窦冲击败,投奔慕容泓,使慕容泓的兵力达到十多万。慕容泓得意起来,给苻坚写了一封信,对杀了他儿子说声oops,要求苻坚把燕帝慕容(日韦)送还,他就撤兵回关东,两国永为友邻。苻坚气得把慕容(日韦)叫来,把信甩在他面前说:“你的宗族,全是人面兽心!你要走走好了,我提供车马资助。”慕容(日韦)磕头谢罪,眼泪鲜血都出来了,苻坚又不忍心,反而安慰他说:“都是那三个家伙的错,与你无关。”还恢复了他的职位,待他和当初一样。然而,慕容(日韦)并不领情。这个慕容家最不成器的小子也想效法众人。他偷偷写信给慕容泓说:“我是亡国之君,笼中之人,你们用不着挂念我。你们三个人分别做相国、大司马、大将军,努力复国大业。

听见我死的消息,你就称帝吧。“慕容(日韦)一世懦弱,真正离死不远了,还说得颇为悲壮,也真来了个垂死一搏。

慕容泓收到此信就不再退往关东,反向长安进军。途中他的手下嫌他军令太严,看慕容冲倒是个浪荡少年,于是来了一次火并,杀掉慕容泓,拥立慕容冲为主。

他一上台就军纪大坏,纵兵暴掠,变成了一支强盗兵团。苻坚又要讨伐姚苌,又要对付慕容冲,渐渐顶不住了,被慕容冲包围了长安。此时天下一片大乱,前秦数十年的小康毁于一旦,整个北方又是战火,又是饥荒。关东的邺城全靠东晋送粮吊着命,而慕容垂的军队也饿得不行,暂时解了邺城之围,向北到中山(今河北定县)去找粮食。饿到什么地步呢?慕容垂下令民间不许养蚕,因为军队要靠桑椹充饥。长安就更惨了,苻坚宴请群臣吃肉,群臣吃下去就赶快回家,趁还没消化强制呕吐,好分给妻子儿女打打牙祭。慕容冲的军队在城外,一部分军人公然以死尸作军粮,很多时候军队没了士气,长官就鼓励士兵:“出去迎战!杀了敌人就有吃的了!”所谓英雄、复国,也都是些人间地狱的制造者……

苻坚被困长安,爬上城楼一看,茫茫敌军都是他最宠爱的鲜卑人。他不禁叹道:“此虏从何出哉!”看见了老相好慕容冲,两人的对话倒也有趣。苻坚:“奴何苦来送死!”慕容冲:“奴厌奴苦,欲取汝为代耳!”苻坚还想动之以旧情分,送了一件锦袍给慕容冲,好言劝他退兵。慕容冲得意洋洋地派使者自称皇太弟诏曰,我的志向是夺取天下,哪看得上这种小恩小惠!把皇帝献出来,我就宽恕苻氏了,也算报答你往日的好处。“苻坚气得悲呼王猛、苻融之名,悔不该不听他们的良言,让白虏如此猖狂!「鲜卑人肤色白皙,须发棕黄,有点中亚人的特征。因此氐族人称之为白虏。据说鲜卑人大多美貌,唐朝的时候边军还专门袭击鲜卑部落,抢劫鲜卑妇女在中原卖高价。苻坚宠爱鲜卑人,包括慕容冲等,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如今他知道白的可怕了:)」

长安城内还有千余鲜卑人,苻坚也没动他们。那位“皇帝”慕容(日韦)还不安分,勾结慕容肃等,诡称自己的儿子结婚宴请苻坚,伏兵想杀掉他。苻坚本已答应,事到临头天降大雨,没有去成,阴谋就败露了。苻坚到这一步,才彻底对鲜卑人绝望,杀掉了慕容(日韦)、慕容肃和城内所有的鲜卑人,只有慕容垂的小儿子慕容柔逃了出去。从此苻坚再不留情,大败了慕容冲一次,就坑杀上万的鲜卑俘虏。

「苻坚之败亡,不仅在于信任宠爱鲜卑人而慕容家族却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他;更重要的是他的民族迁徙政策有重大隐患。把大批鲜卑人和羌人迁入关中已经够危险的了,他还把本来就人口不多的氐族分散到各个据点,本来希望全面控制,一旦慕容氏的势力到处开花,反而成了各自为战。长安、洛阳、邺城三处的氐族兵力如果集中在一起,还是有控制局面的希望。而分散以后,邺城的重兵被慕容垂拖住,洛阳的苻晖也打不过慕容垂,回援长安,千里奔波之后被慕容冲截杀,七八万人全军覆灭。苻晖受不了苻坚的埋怨索性自杀了。而长安的苻坚面对三个强敌则兵力不足,越打越衰。苻坚实在是个很可爱的人,可惜这样的性格注定会在暴力政治中失败。即便如此,命运的后半截对他也过分残忍。

背叛他最无耻的人,还不是慕容家族,而是当年他从刑场上救下的姚苌。」

(七)

不仅是长安,邺城方面也在进行着惨烈的围城战。慕容垂席卷关东各地都很顺利,唯独他最想拿到手的故都邺城是一块硬骨头。关东各路秦军的残部都集中在这里,兵力充足,苻丕经营多年的城防也很坚固。慕容氏方面还有三个弱点:第一是饥饿,邺城附近连年战火,生产已经破坏得差不多了,慕容垂大军达二十几万,军粮成了大问题,不得不从河北输送。所幸慕容农和慕容隆两个好儿子文武全才,军纪良好,把河北中山一带治理得不错,人民纷纷归附,算是有了一个后方基地,还可勉力支持。而苻丕背靠东晋有粮食接济,情况要好一些。

第二,东晋方面趁火打劫,已经收复了黄河、济水以南大片土地,而且派兵干涉,直接与慕容垂作战。第三个问题最严重。慕容垂的兵力很大一部分是丁零的叛军,这帮人很难节制,他们的首领翟斌居功自傲,要挟封赏,与慕容氏的嫡系已经发生了多次冲突。几位亲王多次向慕容垂进言,说翟氏兄弟怀有异心,必为后患,要求趁早解决。慕容垂说大家盟誓在先,自己不可先行背叛,做这种失人心的事情。——然而又加了一句:“骄则速败,岂能为患?彼有大功,当听其自毙耳。”反而更加礼遇。

慕容垂对邺城还是志在必得。一时攻不下,他就建长堤、云梯,修卫城,挖地道,决漳水灌城,一切花样都使尽了。苻丕当年大军长围襄阳也不过如此,如今遭了现世报,渐渐支持不住。于是秦军铤而走险,趁慕容垂打猎解闷的时候,秦军得到密报,挑选了一支精兵绕出城去奔袭他。慕容垂几乎被乱箭射死。幸好慕容隆及时援救,以骑兵逆袭秦军,救回他一条命,然而两人都带了箭伤,开始带的侍从几乎全部阵亡。

久攻不下,气氛又这样险恶,燕军内部的矛盾开始激化。导火索是翟斌又一次向慕容垂求官,要求做尚书令,慕容垂说,你的功劳完全当之无愧,但如今荒郊野战,连官署都没有,没法设置。于是拒绝了。翟斌大怒,决定再反一次,就私下与城内的苻丕通谋。苻丕要求丁零人先抉开灌城的渠坝,解燃眉之急。

然而翟斌周围早有慕容氏布下的线报,慕容垂立刻先下手为强,直入丁零军中,擒杀了翟斌及其兄弟,但放过了其他丁零人。然而,漏掉了翟斌的侄儿翟真。

他连夜出逃。丁零部众也大多逃亡跟随。途中翟真收集了较强的兵力,索性反扑燕军的包围圈,想和苻丕里应外合。与慕容隆、慕容宝等大战一场落败,这才逃向邯郸一带丁零人的老巢。从此丁零人恨慕容氏入骨,他们擅长游骑战术,四处掠杀,成为后燕的的大患。

「慕容垂处理丁零翟斌一事,相当能代表他的风格——说不清是君子还是伪君子。

基本的道义他是很看重的,不做先当小人的事,但心里把利害关系算得清楚得很,可以说是“包藏祸心”。一旦翻脸,动手毫不容情。」

慕容垂围邺城并非围死,而是留了西面的道路,希望苻丕自己逃回关西。但苻丕也真是认死理,此地既已封给他,他就硬挺着不逃,一任他的皇帝老子在长安挣扎。当东晋的接济还没到时,苻丕曾经濒临粮尽,燕军诸将请求总攻,慕容垂却撤军要放苻丕逃走,说是最后一次报答苻坚的恩情。其实他当时也面临后勤困难,所以干脆做个顺水人情,后撤到新城,搞一些行政建设。河北一带人心思治,慕容垂很快就搞上了轨道,军粮充足,复兴的燕国也算粗俱规模了。

他喘过了气,苻丕得到东晋的支援也喘过了气,仍然坚守。慕容垂大怒,再次挥军攻城。但这一次困难得多,因为背后有丁零的骚扰,燕军不得不分出慕容麟、慕容农两支精锐骑兵去进剿他们,前方刘牢之的生力军已经逼近了。

刘牢之的北府兵可谓大名鼎鼎,战斗力确实强劲。果然燕军初战失败,秦晋两军合兵,声势大振。慕容垂对部将说:“秦晋互相依靠胆子就壮,分开谁也不是我们对手。现在要趁他们联合未稳,赶快各个击破!”然而他的军令却不是进袭,而是向新城方向急速退军。刘牢之正杀在兴头上,来不及和苻丕商量就追了下去。苻丕听说了也不甘人后,发兵追击。一个是新胜的生力军,一个是久战的疲惫之师,速度自然差得远,晋军急行二百里,在一条小河附近追上燕军时,秦军还远远落在后面。慕容垂把辎重乱七八糟扔在桥头,晋军争抢之时兵锋一挫,燕军的铁骑已经快速回转,迎头痛击。晋军大批步兵被堵塞在桥头,死伤惨重,没打多久就溃了。刘牢之弃军逃跑,幸好遇上跟来的秦军,才得以幸免。这场短短的遭遇战中燕军就斩首数千,晋军两万北府兵几乎损失了一半,垂头丧气退保邺城。苻丕当然也不敢接战,加上城内仍然饥荒严重,便让晋军给他顶着,自己带领本部向南退到枋头,找吃的去了。

「这是燕秦晋三国第二次在邺城附近大战,虽然结盟不同,前燕已变了后燕了。

而两次都是慕容垂利用骑兵的速度,玩弄时间差战术,一进一退,战术思想却是一样的。晋军两次都着了道儿惨败,吃亏不长记性。这一次北方大乱,本来是东晋自桓温以后最好的北伐机会,可惜又毁在慕容垂手里。」

此时后方丁零之患日益严重,骚扰到燕军的大后方中山。慕容垂只好暂缓攻击邺城,回师扫荡。两月之中,慕容垂、慕容农、慕容麟三军合攻丁零,翟真在危机之中被内讧的宗族所杀,丁零大败,余部向北逃跑。邺城方面的秦晋两方毕竟是“苟合”,刚刚退了大敌就开始鬼打鬼。苻丕解决了粮食问题想返回邺城,东晋却不肯吐出来,于是晋将檀玄率兵阻击(刘牢之已经因兵败之罪被召回建康),被苻丕击败,又夺回了邺城。东晋势力从此停滞在黄河、济水一线,再也不敢抢这块烫山芋。

燕秦两方在邺城打了整整两年,都象红了眼的赌徒。现在大家整军,正准备第四度开战,长安方面传来晴天霹雳:长安已经陷落,苻坚也已身死。

原来,关东各路人马在邺城鏖战的时候,长安的战局已经打得惨不忍睹。慕容冲这个草头王在阿房称帝,史称西燕(但十六国之中是不算西燕的。因为从慕容冲称帝到西燕灭亡只有九年,实在太短。而且西燕就只是一支乌合之众的军队。)他的战法是最残忍不过的,不搞任何建设,放纵军队杀掠人民,杀得长安附近千里无炊烟了,就吃人,反正不是他的国土也不是他的民族。关中的百姓人心还是向着苻坚,纷纷筑堡自卫,还结成联盟,冒着危险向长安输送军粮,但大都被西燕军截杀。——关中的鲜卑人实在太多。长安既危且饿,苻坚亲自在城头督战,被流矢射得遍体鳞伤。被慕容冲掠去的百姓不堪掠杀,偷偷遣人请求苻坚出兵攻击西燕军营,他们愿作内应放火。苻坚再三说不忍让他们冒此危险,但这些生不如死的人心意已决,一定要干。但苻坚城都快守不住了,哪里还有反扑的兵力,只派得出可怜巴巴的七百骑兵去接应。放火的时候不巧又遇上狂风,火势蔓延,外面的秦军无能为力,又被燕军堵住,放火的百姓几乎全部烧死在营中。苻坚在城头流泪祭奠,城内城外,哭声震天。

长安粮尽,苻坚再也呆不住了,就留下太子苻宏镇守,自率数百轻骑,向陇西方向的五将山逃亡。希望在那里筹集军粮,征召各地军马反攻。但是他一走,局面顿时垮掉,长安百官纷纷逃散,苻宏也率领宗族在城破之前逃走。慕容冲挥军入城,大肆杀掠破坏,军民死伤无数,几十年兴盛的长安城又一次变成瓦砾场。

苻坚刚到五将山,早在一旁窥视的姚苌已经派了一支骑兵守候。苻坚的数百人马哪有抵抗之力,遂落入姚苌之手。姚苌把苻坚幽禁在新平的佛寺之中,自己不敢来见他,只是派人来催索传国玉玺。苻坚到此地步,已是万念俱灰,逼得松就冷眼相看,逼得紧就痛骂姚苌忘恩负义,推说玉玺已经送到东晋去了。姚苌还恬不知耻地向苻坚建议,如果跟他搞个禅让的把戏,就饶苻坚一命。只惹来苻坚一番耻笑。苻坚但求速死,先行杀死随行的两个幼子,以免受辱。姚苌断了妄念,便派人把他吊死在佛寺之中。临刑之时,羌族将士感念苻坚往日待人的恩义,都洒下一把同情之泪。

「这一段,我就写不出啥感想了……:-((」

关东的苻丕得此噩耗,急着回师争位,再也顾不得和慕容垂比狠了。终于率领邺城中的军民六万多人,西归到晋阳,在那里才确认了长安方面的消息,忙着给苻坚发丧,自己称帝,前秦被搬到了河东。原来的太子苻宏已经孤身逃到东晋,自然不能再和他争。而慕容垂苦战两年,也终于得到了他的故都,但已经是一座残破不堪的空城。他便在这里匆匆登上了奋战半生得来的燕国皇帝宝座,史称后燕。然而各个行政机构都在中山,邺城元气大伤,附近人民逃散,实在不堪再作国都。于是慕容垂移都中山。他倒说到做到,不想去关西趟混水,也不忙追击离他最近的的前秦苻丕,而是派遣慕容农、慕容麟、慕容隆三个最得力的儿子,分领主力向东北方向进军,去讨伐趁乱侵占土地的东胡各族和前秦残部。一年之间,后燕军攻克了被余岩部侵占的发祥之地——龙城,收复了渤海、清河等前燕北方旧地,甚至打退了高句丽,势力直达辽东。这第三个燕国(也许只算第二个:)),已经轰轰烈烈建立起来,其时天下四分五裂,南北各国,还以他为最强。

(八)

关东后燕初步安定下来,关西的局面却前所未有地乱。首先是慕容冲在长安耀武扬威了一阵,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这支杂牌鲜卑大军大多是苻坚从关东弄来的移民,虽然一时征服了长安,但处身于全民的敌意之中,日子实在不好过,大部分人都想东归。慕容冲有他自己的小算盘,如果东归到慕容垂的地盘,他威望本事都不如对方,势必再次屈居人下,这位御弟——娈童——皇帝是不干的。于是他开始修筑宫室,作久居之计。其他的鲜卑人并不买账,反正当初他们一意不顺,就杀慕容泓而立慕容冲,再干一次又有何妨?不久部将韩延顺、段随等就攻杀了慕容冲,立段随为新的西燕王。从此不可收拾,一连串地自相残杀下去。先是西燕的两位宗室高官慕容恒和慕容永合力打倒了段随,然后他们率领四十余万鲜卑人众,浩浩荡荡地向东进发。一路上二人一会儿拥立自己的儿子,一会儿拥立慕容泓或是慕容冲的儿子(慕容冲死时三十来岁,儿子还是小娃娃呢),杀来杀去,几个月内就换了五个皇帝。最后慕容恒和慕容冲两系被杀绝了,慕容永自己上了台。走到山西,听说慕容垂已经称帝,身在其位的慕容永这时自己也不敢前进了,于是慕容永在山西停下称王,向慕容垂称藩。

比起西燕其他的乱杀派,慕容永还稍微有个人样,算是把西燕固定下来。

后秦姚苌本来偏处渭北,现在趁着力量真空,不费吹灰之力就入主长安。前秦苻丕等人恨绝姚苌,趁着给苻坚发丧,传檄四方,声讨姚苌“弑主”之罪。一时之间,慕容垂等前“叛臣”都群情汹涌,纷纷响应。「算是找到了一只最黑的羊来顶罪:-)」关西各地前秦的地方官员也大都闻声而动,组织兵力讨伐姚苌,后秦军一时穷于应付。别的地方势力也还罢了,前秦宗室苻登在西北有一支五万人的大军刚刚回来,是苻坚的鼎盛时期遗留下来最精锐的部队,与东面的苻丕形成夹击之势,姚苌局面一度非常危险。但是慕容氏又来帮忙了。西燕的慕容永向苻丕要求借道东归,其实他哪敢回去,不过是同在山西,觊觎苻丕的地盘。苻丕当然不干,于是两军拉开阵势大战一场,西燕这支军队真是苻氏的克星,苻丕和他老子一样被打得大败,从战场逃亡时被乱军所杀。前秦的百官宗室是以前苻坚的规模,此时几乎全部落入西燕慕容永之手,只有一小部分军队逃走,投奔了苻登。姚苌这才得到喘息的机会,在长安站住了脚,声讨他的苦主完蛋了,其他人也就没啥好跳的。西燕捡了这个大便宜,慕容永得意起来,在山西长子即皇帝位,也不再向慕容垂低头。不久,西燕军中慕容垂当时留在长安的子孙们忧虑双方交恶,就策划逃走。刚跑掉了几个,就被慕容永发觉,把慕容垂在西燕的家族屠杀殆尽。这下两个“燕”和两个“秦”一样,成了死仇。

大乱之中,还有人来添乱。甘肃的一支鲜卑别部,趁着谁也管不着他,首领乞伏国仁在甘肃勇士堡做起草头王来,建立了西秦王国。前秦从前派去征服西域的吕光,本来大获全胜,在龟兹国安安逸逸住着当太上皇,听说中原大乱,也率领大军东归来凑热闹。一路收服了前秦在西北洮河一线的很多郡县,但河西走廊正好被西秦遮断,吕光也听说了苻坚的死讯,便就地称王,史称后凉。

此时五胡时代的混乱达到了顶峰,共有八个正式的政权。西秦、后凉僻处西北,西燕正手忙脚乱对付慕容垂的怒火,东晋在南方观望,北魏却在最北面悄悄积聚力量。此外还有一些边缘小势力,周旋于各国之间。比如夹在河套一带的匈奴刘氏部族,正在被拓跋(王圭)一点点蚕食。而盘据河南的丁零翟氏,对后燕忽顺忽叛,十分头疼,也正是他们拖住了慕容垂,不能立刻向西燕复仇。真正在关西连场恶战的,是不共戴天的前秦和后秦。

从前的前秦帝国已经冰销瓦解,只剩下新即位的苻登和他那一支军队。苻登是个相当勇猛憨直的人,他地盘很小,军队也比得到长安的后秦少许多,但他就认准了姚苌,复仇的欲望成了前秦一脉支持下去的唯一理由。而且他打仗很有一套,训练少而精锐的战士,每逢作战,都用华丽的车仗供奉苻坚的牌位作为中军,以志仇恨,激励士气。将士的头盔上都刻着“死”“休”二字,一支军队仇恨到了这种一死方休的程度,战斗力是非常可怕的。苻登还创立了一种类似古罗马军团密集队形的战阵,但是更加灵活。罗马的军团主要是步兵方阵,而苻登的“方圆大阵”是步骑混合,步兵用长矛,骑兵用重剑,以步兵的密集队形抵抗敌人的冲击,骑兵则作为中心的机动力量调整堵漏,或是伺机突击。

苻登与姚苌在长安以西的地区大小数十战,足足狠打了七年,常常是以少胜多。

姚苌在战术上不如前秦军,但是他厉害在狡猾异常,用兵灵活。多次的正面交锋,后秦军都战败,姚苌却时时能出奇兵,弹性非常好,绕来饶去把前秦军的战术胜利给抵销掉。有一次双方打到筋疲力尽,苻登大概也悲哀到了极点,派了一万多军队在后秦军营垒的四面大哭,哭得后秦军不知所措。姚苌下令说,“他们哭,你们也哭啊!”哭这东西真有传染力,后秦军也莫名其妙地全军大哭,人数多过前秦军数倍,哭声震天,顿时把对方压了下去,苻登看看没劲就撤了。这种仇恨主宰的战争,两支军队都成了哀兵,居然以哭决胜,真是滑稽而又可悲。苻登攻到姚苌的大本营安定城前时,才发现姚苌已经偷偷将主力逸出,先端了他的老窝,连苻登的皇后都被捉了。二秦在关中数年的大战就象是西班牙斗牛,苻登是横冲直撞愤怒的公牛,姚苌是冷血灵巧的斗牛士,闪来闪去,不断消耗对手。姚苌没有能耗到最后,因为他比苻登老得多。但在他病死前,大局已定,最后的一击留给了他的儿子姚兴。苻登兴冲冲地跑来欺负新即位的小孩子,无奈力量已经消耗得太多,一战而败亡,前秦从此接近垮台。末世苻崇苦苦流亡,没有支持多久,就被西秦随手灭掉了。从此后秦称霸关西,姚兴是个不错的君主,把后秦治理得井井有条,成为十六国中最后一个强国,比后燕还持续得久,西秦后来也被他吞并。417亡于刘裕的北伐。

「姚苌此人,精明狡猾的程度在当时罕逢对手。看他两次趁火打劫,一次唾手而得苻坚,一次唾手而得长安,把一支小小的地方力量发展成关西的主宰,可谓非常善于把握时机。面对苻登这样一个劲敌,他这几年表现出的指挥艺术不下于慕容垂。而且他善于外交,在前秦的故地上,打到后来各地方势力却都投向了他,形成包围对方之势。姚苌偷袭苻登大胜之后,宴请群臣众将,席间姚苌自鸣得意,拿自己和哥哥姚襄对比,说自己仪容、知识、战斗力。领袖力全都不如,然而姚襄败死,自己却建立大业——“算略中有片长耳。”到了晚年,他用兵更加神出鬼没。苻登趁他老病之时孤注一掷,逼近安定,寻找他的主力决战,追来追去却发现后秦军始终蹑在他的背后,急忙回头,姚苌又只剩一座空营,回到前面严阵以待,也不知他怎么弄的,累得前秦军一事无成。苻登悲叹道:“彼为何人,去令我不知,来令我不觉,谓其将死,忽然复来,朕与此老羌同世,何其厄哉!”

狡诈的同时,姚苌的愚妄和无耻也是登峰造极。逼杀苻坚之后,姚苌为塞人之口,以国君之礼把苻坚安葬。苻登一度占领葬地,凡经姚苌之手当然都是臭的,也不管什么入土为安,把苻坚起出重新以国君之礼移葬。后来姚苌又打了回来,捉住前秦的将军徐嵩劝他投降。徐嵩称苻坚之名大骂他,姚苌恼羞成怒,把徐嵩斩了三次,又把苻坚挖出来鞭尸无数,扒掉衣服用荆棘裹起来,乱挖个土坑埋掉,以后再没人找得到。

鞭尸也鞭过了,姚苌还跟苻坚没完。前秦军屡战屡胜的时候,姚苌认为是苻坚的牌位确实有灵,就异想天开,也在军中树起苻坚的神像,营中遍挂灵牌,希望苻坚也保佑他——也不想想,苻坚要真有灵,他姚苌早已化为齑粉。他献给苻坚的祷文实在是稀世奇珍,我舍不得不抄出来:“臣兄襄敕臣复仇,新平之祸(姚苌杀苻坚于新平),臣行襄之命,非臣罪也。

苻登,陛下疏属,犹欲复仇,况臣敢忘其兄乎!且陛下命臣以龙骧建业,臣敢违之!(苻坚曾任前秦龙骧将军,而成帝业。后授此官于姚苌,以示器重。当时就有人说不祥,苻坚不以为然。前面sunsparc兄等还讨论过这个事:))今为陛下立像,陛下勿追计臣过也。“

然而又打一阵,苻坚好象并不保佑他,前秦军耻笑他,姚苌自己在军营里也一夜数惊。于是他又把灵牌都砸了,砍下神像的头送到前秦军中。

可怜的苻坚,被叛被杀,连尸体和灵位都被翻来覆去地糟蹋,地下有知,做鬼也会被再气死无数次。慕容垂和姚苌一时双雄,慕容垂号称君子,但是个真真假假的君子,别人从不能欺之以方,只有他算别人的;姚苌是铁定的小人,却是个直白得可怕的小人,永远为眼皮下的利益而驱动,对什么道德甚至道理都不屑一顾。好象这两种人古今都最吃得开,但要做都是很难的,做前一种,需要深刻的智慧;做后一种,需要彻底的勇气。」

(九)

后燕雄踞关东,大致恢复了前燕所有的地盘。慕容垂握有当时天下最强大的一支军队,却始终没有能够图谋关西,统一北方。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五胡之中,鲜卑算是后来者,当时汉化的程度也比较浅。比较之前在中原搅得天翻地覆的匈奴(包括羯)、羌(包括氐)二族,匈已经移居汉人地区很久,通婚和文化渗透都已相当充分,而羌族经过东汉末年长期的羌战,以及魏晋时期的迁徙,跟汉族的接触也比较深,丁零这样的旁支已经深入到河南。他们一旦建立强大的政权,都比照汉族政权的思维方式,致力于征服天下。象苻坚建立的前秦,简直是迫不及待地汉化和促进民族融合,积极进攻其他的中原国家,直打到东晋。鲜卑进入中原最早还是匈奴刘氏和西晋的司马诸王作战时邀请他们来助战的,建立前燕之后显得心满意足,并未对前秦和东晋发动大的攻势。慕容垂复兴的后燕,不是不好战,几乎每年都有战事,而他的方向却和苻坚等人不同。首先他对东晋没什么兴趣,只求无事,反而是东晋对后燕有些想法,在建国之初就派兵干涉,后来发动过几次试探性进攻,都因为实力不济而作罢。关西方向是最好下手的,但慕容垂似乎始终对苻氏家族抱有几分歉疚之意,从未进攻苻丕和苻登在山西的地盘,后来更被西燕遮断道路,真把“不取关中寸土”的誓言给兑现了。他的兴趣,主要集中在北面。后燕多次对北方的游牧民族部落用兵,数年之间,东胡系统的扶余部、贺兰部,东北方向的高句丽,纷纷败在燕军的手下,后燕俨然成为蓟辽河套之间广大地区的宗主,包括拓跋魏国在内的各个北方部族都向它称臣。

然而后燕经营北方还是留下了隐患。本来魏(代)国和铁弗刘卫辰部是百年的世仇,魏国稍强,前秦苻氏一贯采取扶弱除强的政策,把拓跋氏直赶到漠北。

慕容氏则改为扶植魏国,并出兵夹攻,拓跋(王圭)终于获得全胜,斩杀刘卫辰,把刘氏宗族几千人扔进了黄河,土地、牲畜和部众都大捞了一笔,实力急剧膨胀。北方的均势打破了,拓跋(王圭)绝不是个甘居人下的人物,后燕不久就开始感到压力,两国关系紧张。

「刘氏完全覆灭,只有刘卫辰的小儿子刘勃勃孤身逃出。这个刘勃勃就是后来的赫连勃勃,他逃到西方,赤手空拳地建立起胡夏王国。这位末代的匈奴王,把匈奴式的剽悍和残忍发挥到了极致,打得关西诸国头疼之极。赫连勃勃在荒野上修起了他的国都统万城(今宁夏银川附近),他筑城的时候每完成一段土版,就让士兵用长矛去刺,凡深入一尺以上则杀筑城者,不足一尺则杀刺城者。

以此恐怖政策来保证城的坚固,真说不上他是人是妖。东晋末年刘裕的大北伐,本来已经攻占长安,但由于刘裕急于回国篡位,留下十几万大军在长安,也被赫连勃勃的骑兵全歼,成果毁于一旦。

鲜卑人在中国建立的王朝,有一个奇怪的共性:他们对向南扩张,统一天下,兴趣都不大。前后两燕对东晋基本上都是防御,虽然他们的武力实际上要强大得多。后来兴起的北魏更为强大,前后四次进攻南朝,都是积极防御或者报复性质,从未组织过目的明确的统一战争。反而是南朝动不动要北伐,荒唐如刘义隆,孱弱如萧衍,都去捋过北魏的虎须,都被打得惨败,然而北魏也并不追击到底。对比辽、金、蒙古,一提南征则兴高采烈,北魏的鲜卑人说起南征却都皱眉头。北魏立国后把重兵设在北方边境防卫柔然,即所谓的“六镇精兵”,当时的鲜卑人无不以做六镇军人为荣,跟南朝纠缠为耻。著名的拓跋宏迁都就利用了这一点。当时北魏的都城在平城(山西大同),大多数鲜卑贵族既反对汉化,又反对迁都。拓跋宏先是利用皇帝的绝对权威,严令南征,鲜卑人怨声载道地上了路,走到洛阳天降大雨,拓跋宏乘机跟众人讨价还价,问是愿意继续南征还是就在这里停下建都,大家都不愿继续走,于是妥协,迁都这样大一件事就这样乱七八糟地搞定了。偶设想的原因,就是鲜卑的进入中原较晚,普通人汉化很浅,对于与汉族地区融合大多持抗拒态度。但是最高统治者又往往非常欣赏汉族的文化,甚至持一种孺慕的态度。北魏的皇帝接见南朝使臣常常赞不绝口(南朝士大夫的个人风仪是够唬人的:)),惹的自己的群臣嫉妒。这样的两个极端,形成一种张力,下层常常不肯出力,上层有时又会忍手,才让南朝糊里糊涂混了百八十来年。」

后燕的政权结构相当矛盾。它强盛一时,除了拥有精锐的军队,还在于任用大批的汉族知识分子作为行政官员和幕僚,行政比较有效率,这大概是慕容垂从苻坚那里学来的。但是整个国家的上层胡气仍然太浓,慕容垂年纪已老,逐渐把大权交到慕容宝手里,不仅称太子,而且称大单于。而宗室子弟大多封王,各拥重兵,作战的时候也经常独当一面,象慕容农、慕容麟、慕容德等都各带一支大军,分镇东北、西部和东南,和汉代匈奴式的结构颇为相似。这样分化的结果,因为燕军善战,在各个方向都常打胜仗,但各自都不足以取得决定性胜利。全国只有慕容垂能够服众,所以真正的大战,还得要他来统帅各部,御驾亲征,而他已经是将近七十的老翁了。后燕身边有两根眼中钉:西燕,早已结下深仇;盘据在河南滑台一带的丁零,忽降忽叛,经常在二燕和东晋之间钻空子。公元392年,慕容垂决定先灭丁零,除去这个几十年的大患。此时的慕容垂年纪虽老,战争经验已经无比丰富。面对据守黄河的丁零军,他并不强攻,利用自己兵多,先分兵在上游黎津慢腾腾地造船,佯装渡河,等丁零翟钊领兵扑过去,他却在四十里外的下游处派小股人马连续偷渡。消息杂乱,翟钊以为中计,又回师下游。这时黎津方面的军队突然加快动作,一夜之间渡过去建立了一个大营,丁零军大吃一惊,跑回来围攻,燕军坚守不战,同时主力在原来的下游疑兵处,趁虚全部渡了过去。时当酷暑,翟钊被遛猴一样耍来耍去,早已疲惫不堪,被燕军里应外合一夹击,顿时崩溃。慕容垂攻占滑台后继续追击丁零,几乎把他们全部俘获,只剩翟钊一个人逃到西燕去了。此战胜得轻轻松松。「回想后燕立国时对邺城长达两年的蛮攻,那个意气风发的慕容垂现在真的变成老奸巨滑的“慕容老锤”了:))」

也许是感觉到来日苦短,第二年,慕容垂就忙着总攻西燕。有些将领颇有疑虑,因为西燕军战斗力很强,而后燕连年大战,士卒疲惫。慕容垂的回答是:“吾比老,叩囊底智,足以取之,终不复留此贼为子孙累也!”此言固然轻松豪迈之极,但是隐隐能够看得出,他对自己身后,儿孙们的守成能力,已经打上几个无奈的问号了。392年夏,慕容垂出兵七万,在邺城附近集结,又玩起了他晚年最精通的把戏,虽然悬剑于敌人头上,却一个多月不见有啥动静。西燕慕容永等一来慑于声威,二来素知他狡计百出,不禁怀疑后燕军将会派奇兵偷越太行山(太行山是二燕之间的天然屏障,绵延数百里,只有七个只容单行通过的山口),越想越怕,于是分兵去封锁太行山口,正面的台壁关口自然力量减弱。人马调动还没停当,闷了多时的后燕军突然山崩地裂般从正面攻了过来,一战而下台壁,西燕顿时门户大开。慕容永方知自己盲动中计,赶紧召回各部计五万多人,准备与慕容垂决战,但正面的前军已经被后燕军的进攻气势所震撼,大多投降了。「普通将士,毕竟是一族人好说话,不象慕容家族内部互相斫杀那样你死我活」。发生在潞川的决战,颇象三国演义中曹操败袁绍的“十面埋伏”之计,后燕军趁对方大批前军投降留出了真空,利于自己运动,摆下了一个松散多层的包围圈,前部佯败引西燕军深入,然后四面八方一起截杀。

西燕军被打昏了头,死伤近万,更有大批士卒投降,晋阳不战而下。慕容永等率领残部退守都城长子,几次忍不住想投奔后秦去,但一来指望慕容垂年老力衰,不耐久战,二来遣使向北魏和东晋求救,又勉强支持了两月。北魏和东晋都不乐于看到后燕太过强大,分别派出援军,还未赶到,人心已乱的西燕军人就打开了城门。慕容永等被杀,这个流寇国家存在了短短十一年就灭亡了。两国的援军扫兴而归,而后燕慕容宝等人看到昔日的藩国北魏居然敢兴兵来作对,当然把它列为下一个目标。

攻灭丁零、西燕之后,后燕达到了她战无不胜的顶峰。而慕容垂在这辉煌的一战中似乎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回到中山深居不出,把国家大事都委于太子慕容宝。慕容垂的子弟中,能者甚多,偏偏这个最长的儿子慕容宝是个庸才,既有花花大少的脾气,又十分傲慢,这段掌权的时间处理北方各族的外交弄得一团糟,先和北魏撕破了脸,又得罪了不少部族,让他们倒向北魏。慕容农是个十分能干的大将,但是性子很直也很安分,对大位没什么兴趣。慕容麟打仗也很厉害,但野心勃勃,翻脸不认人,必要的时候老爹老哥都敢出卖,他和太子的关系最差。慕容垂的弟弟慕容德谋略和政治才能都很好,一直作为慕容垂的左右手,他相当看不起慕容宝,事事不买他的帐。现在连灭两个大敌,外部压力看来减小了,慕容垂又已经退居二线,各个亲王之间的关系顿时微妙起来。

395年对北魏的进攻是慕容宝一手促成,北魏在外交上得罪了他是一个原因,恐怕他更深的想法是认为自己军功不足,想要接过老爹的位置,统帅各部来一场大胜利。此次出征,后燕军精锐尽出,慕容农、慕容麟分别率部为副,慕容德在后接应,四位折腾的主角都凑齐了。

(十)

黄河岸边师老无功的燕军,被慕容垂不知生死的消息搞得惶惶不安,三个亲王都怀着鬼胎。此时出了一个不怕事的家伙,乃是慕容麟的部将,鲜卑大族慕舆氏的子弟慕舆嵩。他在慕容麟军中拉拢了一批悍将,散布慕容垂已死的消息,准备兵变捉住慕容宝、慕容德等人,拥立慕容麟为后燕国主。此事背后有没有慕容麟本人搞鬼,也很难说。密谋的消息不慎泄漏,慕容宝赶紧先发制人,把慕舆嵩和他的同党都抓起来杀掉了,虽然没有波及慕容麟,两人的关系已经搞得非常坏。军心如此之乱,慕容宝感到坚持不下去了,刚刚入冬,就下令全军撤退。燕军在黄河边上焚烧自己的战船,趁着黑烟滚滚,夜幕沉沉,八万余人拔营向东南方向退去。有宿将要求派出侦察部队断后,慕容宝认为黄河还未结冰,北魏军无船不能渡河追击,无此必要。加上心情正坏,便不予理睬。

大军走了七天左右,离河岸已有数百里。当夜北风大作,黄河一夜之间封冻。

等在西岸的拓跋(王圭)喜出望外,连夜召集军马,精选了二万多最精锐的骑兵,把所有辎重都留在西岸,日夜兼程追了上去。四日之后,已经逼近燕军,而燕军因为没有侦骑,对此一无所知。十一月初九傍晚,燕军行至参合陂(今山西大同东南),准备扎营。一阵狂风吹来,卷起西北的砂土,形成一道长堤似的黑气,从燕军背后缓缓压了上来,直到笼罩全军。燕军士卒为这险恶的天象所震怖,一位随军的和尚支昙猛心中充满不祥之兆,跑去参见慕容宝,说此乃北魏军将要追到的征兆,需要赶紧设防。慕容宝认为北魏军被远远抛在后面,不可能追上来,支昙猛再三请求,旁边的慕容麟听烦了还把他臭骂一顿,说要杀他。慕容德出来打圆场,说准备一下也好。慕容宝才勉强吩咐慕容麟率领本部三万骑兵殿后。此事大拂慕容麟之意,于是他也懒懒散散,放纵士卒游猎,根本没设哨卫。

「行军先设侦骑、斥堠,是古今战争的常识。看慕容宝带兵的方法,连后方的通讯被敌人截断他都听之任之,可见这位花花大少,对这是一点概念都没有的。

但慕容麟、慕容德等人久经战阵,不可能不懂。唯一的解释是庸帅在上,悍将在下,大家都把心思用到钩心斗角上去了,互相掣肘,才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是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当夜燕军在陂东,邻水扎营。北魏军已经追至陂西,探知燕军所在,燕军还一无所觉。拓跋(王圭)派诸将领军分进,人衔枚,马勒口,棉布包蹄,拂晓时已经全部进入战位,主力登上了山顶,正对着燕军大营。日出时分,燕军懒洋洋地出营列队,准备出发。猛回头一看,头顶上就是刀矛森然的魏军铁骑!此时魏军已经山崩一样冲杀下来,燕军惊惶失措,毫无抵抗之力,被魏军来回冲击,死伤无数。士卒们纷纷跳入河水中逃命,自相碾压,溺死者数以万计。逃得性命的四五万残兵登上对岸,才发现魏军东面拓跋遵的部队已经赶到,列好了阵等着他们呢。燕军至此斗志完全崩溃,纷纷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慕容垂心爱的侄儿慕容绍在此战中阵亡,慕容宝、慕容农、慕容麟、慕容德等人都是单骑逃出,其余慕容氏王公战死被俘有数十人。大军八万余人,战死三万多,被俘四万多,只有几千人逃脱,真是全军覆灭。

拓跋(王圭)清点战俘,把不少汉人大臣和幕僚收为己用,其他人准备发给衣服粮食放回。这时一个没天良的家伙,中部大人王建出来进言:“燕国强大,我们这次侥幸获得大胜,全歼了他们的精锐,不如把降卒全部杀掉,以后燕国就一片空虚,无兵可用了。”拓跋圭深以为然,于是就在参合陂,将四万多燕军将士全部活埋。

「白起长平坑四十万赵卒,项羽新安坑二十万秦兵,参合陂一坑,算是中国历史上第三大杀降事件了。这种灭绝人性的做法虽然毒辣,但确实收到奇效。后燕经受了这次打击,从此一蹶不振,兵力单薄,越打越处下风。两国也失去了任何妥协的可能,后来在拓跋(王圭〕包围中山的战役中,围城日久,魏军向城内逼降,燕人笑道:“参合陂尸骨尚在,降也是死,不降也死,我们不如打下去!”于是北魏长期不能有效地占领后燕之地,只好用类似明末清军打击明朝的办法,一次又一次地入侵劫掠,杀伤有生力量,然后退走,直到后燕分崩离析。」

慕容宝等人陆续逃回中山,消息传到慕容垂耳中,才知大错已经铸成,北魏不可复制。慕容宝等人都将参合陂之战引为奇耻大辱,自己带兵被北魏杀寒了胆,又想仰仗老爹的神威雪恨,都一力串掇慕容垂出兵亲征。此时的慕容垂,已经是年过七十的老人,又抱病在身。大敌当前,他也只好以残躯来做最后的赌博。

396年,慕容垂调集龙城旧都留守的慕容隆所部人马,准备出征。后燕军新遭惨败,十分畏惧北魏,现在有了这支生力军和战无不胜的老统帅,士气稍稍振作起来。三月,慕容垂秘密出兵,在太行青岭之间凿山通道,准备欺拓跋(王圭)

的主力路远,打他个措手不及。参合陂败后,云中(山西北部)一带已经被北魏占据,由拓跋圭之弟拓跋虔领军三万余人镇守。慕容垂军突然出现在平城,拓跋虔只好仓促出战,燕军的龙城兵在慕容垂指挥下勇不可当,一战就击破魏军,拓跋虔战死。拓跋(王圭)终生在慕容垂的威凌下长大,对他有着深深的畏惧,此时听说前部败亡,不禁大为慌乱,甚至准备放弃都城逃走。平城附近刚刚归附北魏的各部也开始动摇,北魏上下一时不知所措。

慕容垂乘胜进军,来到了伤心之地参合陂。山谷之中,河滩之上,去年战死的将士尸骸仍然堆积如山,冤死的降卒新坑尚存。于是摆下香案,为死难的同袍设祭,燕军上下放声恸哭,声震山谷。慕容垂看见这样的惨状,后继无能的惭愧,敌人凶残的愤怒,岁月迟暮的无奈,一齐涌上心头,化作几口鲜血,当众吐了出来。战斗一生的豪气,也就此烧到了尽头。

从此慕容垂一病不起,在平城养了数天,病势越发加重。前方的慕容宝、慕容隆等人听到消息,都撤军回来,拓跋(王圭)不知这病老虎到底死没有,也不敢追击,两军脱离接触,最后一次远征就这样惨淡收场了。四月,慕容垂死于回军途中,终年七十一岁。

失去慕容垂的后燕仿佛丧失了灵魂,即位的慕容宝以惨败开场,更是不得人心。

在北魏的反复打击下,一点点垮掉。慕容麟等人还不忘争权夺利,在北魏入侵的间隙,慕容宝、慕容麟、慕容会等多次内讧,终于失掉都城中山,大家作猢孙散。后燕在一片混乱中渐渐消失,故地大部分为北魏所占领。慕容麟在离乱之中,还不忘过了几天皇帝瘾,但是家国皆破,没流窜多久就在乱军中被杀掉了。慕容宝逃回老家龙城,也为部下所杀,其他的一些慕容王公在龙城建立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北燕,不久便被大将高云篡了位,连国姓都改了。只有最有才干的慕容德保住了山东的一点残山剩水,自己称帝,史称南燕。传到他的下一代,小不点的南燕成为刘裕北伐第一个目标,国破后数千慕容氏的贵族皆被刘裕所杀。在北中国的大舞台上煊赫一时的慕容家族,至此全部谢幕,把主角让给同宗的“索虏”:拓跋北魏。他们由东北的小部落发家,纵横东西,屡仆屡起,建立了前后西北南一连串的“燕国”,把这缸水搅得实在是浑,自己也渐渐消融其中,只留下了上百万的累累战骨,一个叛人不肯杀人的英雄,和一个一直做到金庸笔下的皇帝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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