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读洛阳·才子少年的悲歌

(呵呵,看到Ophilia的《诗读苏州·车前子》,不禁也和一篇怀念家乡的文章,效颦一下,叫做《诗读洛阳·才子少年的悲歌》)

如果编一本有关洛阳的诗选,应该不会从《声韵启蒙》中的诗句开始,但是其中和洛阳有关的两个句子却深深地道出了故乡的两个感觉:郁郁或是思乡的才子;国破或是别离的悲歌。

还记得那两个句子,第一句是“马首不容孤竹扣,车轮终究洛阳埋。”前半句说的是伯夷叔齐的旧事;后半句则讲的是一个悲壮的故事:汉顺帝时,外戚梁冀专权,顺帝“选遣八使徇行风俗,皆耆儒知名、多历显位,惟(张)纲年少,官次最微。余人受命之部,而纲独埋其车轮于洛阳都亭,曰:‘豺狼当路,安问狐狸!’遂劾奏梁冀...书御,京师震竦。”这之后,梁冀自然忌恨张纲,就派他去讨伐广陵大盗以借刀杀人,但是不想张纲居然用至诚说服了大盗弃暗投明。不久,张纲病死在任上,死时不过中年,百姓恸哭:“千秋万岁,何时复见此君!” 可叹,早逝的才子与国家将破的悲歌。

另外一个句子是“楚国大夫沉汨水,洛阳才子谪长沙。”这句的意思显而易见了,前半句是屈原,后半句是贾谊,贾谊的才华自然不消说,“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于郡中”,但是也一直郁郁不得志,先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后又任梁王太傅,依旧是不得志,不久便死了,而草创的汉朝也即将面临一场大乱---又是才子的悲歌。

说到这里,忍不住地想,如果真的编一本这样的诗集,恐怕开篇第一首就应该是:

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
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
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
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
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
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
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
念我平常居,气结不能言。
---曹植的《送应氏》。 又是一位寡欢的才子,又是一个破碎的山河。刚要提笔写子建,突然想到,这篇不能算做第一,如果这篇列为第一,那梁鸿的《五噫歌》又该放在哪里呢?

陟彼北邙兮 ,噫 !
览观帝京兮 ,噫 !
宮室崔嵬兮 ,噫 !
民之劬劳兮 ,噫 !
燎燎未央兮 ,噫 !

又引出一位才子,又发出一段忧国忧民的悲歌。这位才子虽然没有佳人,但是却留下了一段“举案齐眉”的佳话;呵呵,这也是一位潦倒的才子,做完这首诗之后便成了汉章帝的通缉犯,只好更改姓名,南逃至吴,为人作雇工。东家见孟光进食恭敬,认为妻子对丈夫如此敬重,可见并非一般佣工,乃礼遇之。梁鸿遂在吴闭门著书。死后葬于要离墓旁--- 这里,洛阳和苏州倒扯上了关系---刺杀庆忌的要离应该是葬在了苏州吧。

罢了,先到这里不写了,其实洛阳最早的悲歌应该是《诗经·王风》里面的《黍离》吧,虽然感慨的是西周的故都,但毕竟是流行在洛阳的歌谣,想到这里,不禁一笑:“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

(呵呵,这次先写两汉吧,下次有空时再写之后的魏晋六朝,盛唐两宋,把悲歌唱完:))

发信人: Ophilia (ghostnotes), 信区: ChineseClassics
标 题: 诗读苏州 车前子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未名空间 (Wed Jan 19 23:42:45 2005) WWW-POST

如果要编一本有关苏州的诗选,一般都会从陆机的《吴趋行》开始。这个头开得好,陆机
在钟嵘的《诗品》中名列上品,有“才高词赡”和“举体华美”之誉。他的《吴趋行》:

楚妃且勿叹,齐娥且莫讴,四座并清听,听我歌吴趋。

这个头也开得好,有幽默感,让我想起快板书:打竹板,竹板响,听我把××讲一讲。

我疑心民间艺人就是从陆机那里学来的。我们总是强调文人向民间的学习,其实民间也从
文人那里学了许多。江西的民间说唱艺人常常一开口就是黄庭坚的诗句,连听者也浑然不
觉。

《吴趋行》里有一句“土风清且嘉”,就是顾禄《清嘉录》的由来。

说实话,《吴趋行》写得并不好,不如他有关北方的作品。而李白的《乌栖曲》在李白的
所有诗歌中,也是一首好诗。李白对“吴王宫里醉西施”的神往,也是对人类历史上的青
春期的赞美。有人以为这首诗暗含针砭,因为《乌栖曲》的第一句是“姑苏台上乌栖时”
。其实乌鸦起码在唐朝之前,并不被人认为是不祥之物,甚至还能报喜,像现在的喜鹊似
的。古琴曲《乌夜啼》为我们保留了这个痕迹,而下面将说到的张籍就有一首《乌夜啼引
》,中有“少妇起听夜啼乌,知是官家有赦书,下床心喜不重寐,未明上堂贺舅姑”云云
,也是个例子。

张继的《枫桥夜泊》太有名了,以致顾颉刚这么说:“山东王子容来游寒山寺,大懊恼,
谓受诗人之骗。”《枫桥夜泊》有欧阳修的公案,老生常谈。现代文学的废名大师也有他
的看法,一般人不留意,我摘抄几段:

我在一篇小文里讲到“夜半钟声到客船”,据我的解释是说夜半钟声之下客船到了。据大
家的意思是说夜半的钟声传到客人的耳朵。我的解法,是本着我读这诗时的直觉,我不觉
得张继是说寒山寺夜半的钟声传到他正在愁眠着的船上,只仿佛觉得“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这两句诗写夜泊写得很好,因此这一首《枫桥夜泊》我也仅喜欢这两句
。我曾翻阅《古唐诗合解》,诗解里将“到客船”也是作客船到了解,据说这个客船乃不
是“张继夜泊之舟”,是枫桥这个船埠别的客船都到了,其时张继盖正在他的船上“欲睡
亦不能睡”的光景,此点我亦不肯同意,私意确是认为是张继的船。

废名越写越饶舌,我也懒得摘抄了,这篇文章的题目就叫《关于“夜半钟声到客船”》。

我小时候,第一次得到的拓片,就是俞樾所书的《枫桥夜泊》刻石。我不喜欢俞樾的字,
有福气,没有才气。我喜欢的是宁愿一辈子都没有福气,但到老不缺才气。功力另当别论
,因为每个时代对功力的理解都是有所不同的,而对福气与才气的理解却变化不大。

张籍有《送从弟戴玄往苏州》一诗,中有“夜月红柑树,秋风白藕花”一联,不错,尽管
所写之景放到哪里都通行,并没有苏州特色,但还是不错。网师园里有座濯缨水阁,这“
濯缨”两个字本来就露,加上郑板桥的对联“曾三颜四,禹寸陶分”,就显得滑稽。“曾
三”指曾参“吾日三省吾身”,“颜四”指颜回“四勿(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
勿动)”,“禹寸陶分”则出于《晋书·陶侃》,陶侃说:“大禹圣者乃惜寸阴,至于众
人当惜分阴,岂可逸游荒醉,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所以陶侃一有闲暇
,就把百十来只大缸早晨搬到门外,晚上又搬回去。有人奇怪,他说,人的生活优逸了,
以后恐怕不胜人事。陶侃没错,这副对联也很好,只是这样入世的热情放在苏州园林里,
就与园林的精神不符,贴到政府办公室比较合适。“夜月红柑树,秋风白藕花”一联,挂
在濯缨水阁,才差不多。

有句话“苏州刺史例能诗”,因为唐朝的韦应物、白居易和刘禹锡都做过苏州刺史,这三
人不但是诗人,还是大诗人。韦应物更被称作了“韦苏州”。他的《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
集》的最后四句:

吴中盛文史,群彦今汪洋,方知大藩地,岂曰财赋疆。

一般说来官样文章都面目可憎,韦应物的这几句话也是官样文章,却说得如此动听。这就
是大诗人。由此可见,苏州很早就对国家的财赋大作贡献了,况且不但经济发展得好,文
化建设得也好。

白居易的“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正月三日闲行》)”,写的确是苏州。
在我看来,还应该是苏州今后重建的规划。

“苏州刺史例能诗”这句话,就出自刘禹锡酬答白居易的一首诗,白居易正在苏州做刺史
,全诗(《白舍人曹长寄新诗,有游宴之盛,因以戏酬》)如下:

苏州刺史例能诗,西掖今来替左司。二八城门开道路,五千兵马引旌旗。水通山寺笙歌去
,骑过虹桥剑戟随。若共吴王斗百草,不如应是欠西施。

这首诗气魄不小,只是不像写苏州,倒像在演京戏,“二八城门开道路”是《空城计》,
“五千兵马引旌旗”是《定军山》,“水通山寺笙歌去”是《白蛇传》,“骑过虹桥剑戟
随”是《穆桂英挂帅》。或者说他写的也是苏州,只不过不是唐朝的苏州,而是春秋时期
的苏州,刘禹锡还没到苏州,把《吴越春秋》先学习了——这首诗有后汉赵晔著作《吴越
春秋》的笔法。什么笔法?小说家笔法。

以前的诗人,不来苏州荡,不写苏州诗,就算不上出道,杜甫没来过苏州,着急啊,凑出
一句“门泊东吴万里船”后,心情方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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